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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我们如何幸福:以色列人为什么快乐无比? | 圣地三十年手记

张平 平行逻辑 2024-03-24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我们如何幸福:以色列人为什么快乐无比?


2023年3月,我在新西兰北岛的一个农场里度假。农场的主人有个上中学的孩子,很自然地就聊起了孩子的教育情况。据她说,孩子们除了日常功课以外,最主要的事情是要养一些动物,以此培养他们与大自然的关系。所以她的农场里养了四头羊,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孩子们交作业。这场谈话让我感慨万千——万里之外的以色列,同龄的孩子们大概已经听过负责征兵的国防军军官的几次演讲了,已经在考虑几年以后自己的志愿是去炮兵部队还是伞兵部队了,他们多半早已明白国家的生存、民族的兴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是要用流血牺牲去捍卫的,他们生活中最大的问题肯定不是跟几头羊的关系。

 

那几天也正好是联合国主持的2023年全球幸福指数报告发布的时间,以色列在丹麦、芬兰、冰岛之后,名列世界第四,而新西兰则名列世界第十。

 

我的问题是:从小就开始忧国忧民的以色列人,怎么可能比新西兰人还快乐?要知道后者一生遭遇的最大问题可能也就是他或者他孩子养的羊似乎不大开心,而以色列的调查对象中包括了以色列阿拉伯人——那些在媒体嘴里苦大仇深的受压迫人民。



昨天发布的2024年全球幸福指数更让人大跌眼镜。在经历了2023年全年的宪政危机(延展阅读:2023以色列宪政危机与“逆现代化”的危险前景、大规模抗议浪潮、十月七日大屠杀、整整一个季度的反恐战争之后,以色列人的幸福感仅下跌了一位,在瑞典之后名列世界第五。以色列人的幸福感难道是金钟罩护体,刀枪不入的?


事实上,自2012年这个幸福指数开始发布起,以色列一直就名列前茅,其最低的排名是2021年的第14位,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在十名左右,近两年更是大幅度提升,进入了世界前五名。


以色列人究竟为什么如此快乐?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也很难在一篇短文中给出面面俱到的答案。世界幸福指数排名的依据是对抽样个体的问卷调查,问卷着重于个人对生活的长期评估而不限于一时一地的感觉。对于问卷结果,调查机构还会用社会支持、收入、健康、自由、慷慨与廉洁等六个维度进行校正,其最终结果可以说是相当全面而准确。


一个基本的道理是:人类的幸福不可能来自自身,而只能来自于与家庭、群体和社会的关系这个道理在中国古代有孟子的“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的追问,在今天的美国有哈佛大学的《成人发展报告》的研究结果。在追踪了1300人85年的心理健康状况之后,这份报告得出了明确的结论:那些与家庭、群体、社会保持着良好关系的个体比其他人要快乐得多。这个结论用在以色列社会可以说是再恰当不过了。细分起来,以色列的“社会支持”大体上有四个层次——家人、朋友、社会、政府。其他国家也可能有同样的结构,但以色列国的“社会支持”则有着超强的力度和韧性。

 

得益于犹太传统的家庭观念,以色列人的家庭关系远远强于其他的发达国家。在以色列,不仅核心家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表亲乃至远亲之间的往来也是强调个人主义的现代社会中极其罕见的。以色列人的周末大多数奉献给了家庭团聚活动,已经独立生活的成年子女通常在周末至少回父母家吃一顿饭,有时是在周五,有时是在周六。我的一个朋友每个周五要吃两顿晚饭——丈人丈母家吃一顿,自己父母家吃一顿,少吃哪一顿也不行。很多家庭隔三差五会找各种理由举办更大型的家族团聚的活动。我的一个学生经常在这种时候请我们去她外婆家参加家族聚会,聚会时通常会有二三十人,除了各种表亲之外,还有很多出了五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无论怎么解释我都分不清记不住的那种关系。很多人早已天南地北,住在美国的、漂在法国的,到处都有,但每个人都顽强地秉持着这种强烈的家庭归属感。





以色列人的朋友圈除了常见的同学同事关系之外,还有两个更为强大的友情磁场:宗教崇拜场所(清真寺与犹太会堂)和军队。对于宗教人群来说,清真寺、犹太教会堂或经堂是交友的好地方,在团体认同感的加持下,友情往往更加坚固;而对于世俗人群来说,服役期间生死与共的战友往往是一生的刎颈之交,他们会在解甲归田之后的整个人生里相互救助,相互提携。很多年以前,当一名以色列背包客在金沙江地区徒步失踪的消息传到以色列之后,他服役期间的整个连队自动组织起来,派出探险队去中国找人。因为语言不通,他们找到我为他们制作对话版,写上“你见到过这个人吗?”,“你看见他去哪里了?”之类的话语,然后自费飞到中国,跑到沿江的村子里,见了人就拿出对话版来询问。这样做有多少效果可以讨论,但这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近乎痴癫的情义在当今世界里绝对是踪迹难觅的无价之宝。


在家庭和朋友之上,以色列还拥有异乎寻常的社会支撑体系,也就是说,一个人得到的支持不仅来自熟人至交,也会来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仅是在危难时期会获得关注,就是在日常生活里也会常常发生。哈佛《成人发展报告》的重要发现之一便是人的幸福感不只来自于熟人的成系统支持,来自于陌生人的偶尔支援也几乎同样重要。

 

战争爆发后,被丧心病狂的哈马斯恐怖分子绑架的中以混血女孩儿诺娃的命运牵动着千万以色列人的心。为了去探望诺娃的父母,我们的一个学生帮助联系了一个多月,才在一个安息日的下午找到合适的时间。而这么长的等待时间的原因只有一个:探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家里接待不过来。在我们探望的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前后来了两拨人,其中有一位国防军的军官,他是国防军指定来照顾诺娃家人的,隔三差五就会过来聊聊,看看两位老人需要什么帮助。整个谈话的过程中,诺娃的父母清醒、冷静、坚定,没有任何歇斯底里或者痛不欲生的表现,可以看出以色列社会支撑力量的强大与有效。

 

摄影:张平。


事实上,以色列是一个高度“自来熟”的社会,不认识的人之间打招呼、问候乃至于提供帮助都是常见的事情。得益于我的中国长相,我在以色列出门如果不开车的话,十有八九会碰上主动提供帮助的陌生人,有时候一天之内会碰上好几次。多年前有一次从大学坐火车去雅夫内办点事,短短一个小时的行程里前后有六个以色列人来问我要不要帮忙,从查车次,找月台,乃至于在饮料机上买瓶可乐,都有人上来热心询问。本次战争爆发后,我们去特拉维夫市中心办事,从地下停车场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以色列女孩一起坐电梯上到街面上,出了电梯门,女孩子张嘴就问:“你们需要帮忙吗?”——即使是在战火纷飞之中,即使是在两国关系恶化的时候,以色列人见到中国人,第一反应依然是:我能帮你点什么?

 

2012年2月,去南极之前,我们在阿根廷的乌斯怀亚休息了三天,其中的一天去了一个冰川公园走一条步道。那是一条8公里长的步道,终点处有一家餐馆。我的计划是用两三个小时走完并在终点的餐馆吃午餐,因此只带了两小瓶水。结果走了没多久,就发现失算了。步道确实不长,但都是翻山越岭难走的山路。时近中午,两瓶水早已喝完,肚子饿得咕咕叫,而终点还不知道在哪里。那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想求救也找不到人。正在此时,后边上来了五个人。一听他们在讲希伯来语,我就知道有救了——以色列人不仅会拔刀相助,而且会有帮助人的资源,因为他们有比较强的危机意识,通常无论到哪里,都会带着比较充沛的储备。果然,五人听到我们的情况,毫不犹豫,马上打开背包,送给我们一大包点心,四个苹果,一大瓶矿泉水。那包点心是如此之多,直到我们从南极回来都还没吃完。


强大的社会支持体系需要足够的宽容精神的支持。因为社会永远是多元化的,包含了不同的群体,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观点。一个社会如果要形成互爱而不是互害的机制,必须要有兼容并蓄的涵养作为坚实的基础,必须秉持“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拼死也要维护你说话的权利”的共识。在这一点上,犹太传统的“平行逻辑”提供了绝佳的文化传统(延展阅读:远离上帝的神秘花园——平行逻辑小结。“平行逻辑”的本质不仅是思维上对不同观点的鼓励,对创新思想的激发,同时也是社群关系上对相互包容、互助互爱精神的引导,是养成健康的社会肌理的丰富的营养液。

 

2023年前9个月可以说是以色列社会最为撕裂的一段时间。因为宪政危机,各派大大小小的抗议示威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兴社媒,有关的争论热火朝天,互不相让。然而,一位美国记者在一个WhatsApp群里记录到一个有趣的事件:一个右派在群里问谁能借给他一面以色列国旗,因为他当晚要去参加一场支持宪政改革的游行。一个左派回复说他可以把国旗借给这位右派,但事后必须还回来,因为他自己周末要参加反变革的示威。这位右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以色列!”这位美国记者这样感叹道。

 


实际上,在抗议示威的高峰时期,我见到过一段比这精彩得多的视频。那是在耶路撒冷的一个地下通道里,结束了抗议活动的右派举着国旗下通道,马上开始抗议活动的左派举着国旗上通道,双方狭路相逢,你却见不到恶言相向的谩骂或者大打出手的斗殴,而是充满友善的相互问候、祝福、握手、拥抱,好像久别的亲人一样。这样的场景也绝对只有在以色列才能见到。

 

在国家层面,犹太教传统上“照顾好你的人民”的理念加上犹太复国主义思想中强大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力把以色列国打造成了一个全民高度福利化的国家。以色列人在失业、生病等危难时刻不仅享有大量福利,而且政府还建立了一套保证民众能享受到这些福利的机制。以医疗为例,以色列不仅全民医保,而且一旦有了大病,医院除了给你指定一位主治医生,还会给你指定一位社会工作者。而这位社工的职责就是帮助病人获得他应该获得的各种权利,小到找国民保险报销出租车、医院停车等小费用,到提交各种免税申请,社工都会指引你去哪里,找谁,填什么样的表格,如果办的不顺利,社工还会亲自出马帮你交涉。

 

可以理解,在这样一种坚韧的社会支持体系里,灾难对幸福感的打击是非常有限的。不是说遭遇灾难的人不会痛苦,但这种痛苦会在多重社会支撑中得到缓解,不仅不会影响人们对生活的长期评估,甚至可能因为亲眼看到社会支持功能的迅速启动和有效运作而提升其对生活质量的评估。这大概就是2023年以色列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内部分裂和外部灾难之后幸福感并未大幅下跌的秘密所在吧。

 

对“以色列幸福感”最形象的图解可能是那些在加沙浴血奋战的国防军士兵开拔前的视频吧,当你看到那些即将面对凶残到极点的恐怖分子的以色列青年男女拉着手跳起了犹太圈舞,当你注意到他们脸上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与无邪时,你大概就看到了真实的快乐的以色列人。

 

一个真正的以色列人,一定是一个能在刀尖上跳舞,并快乐地欢笑的人。他可以失败,但他永远不会绝望!



张平  2024年3月22日星期五 于特拉维夫


文内配图仅展现摄影艺术,与本文内容无关

延展阅读:

1/ 平行逻辑

2/ 远离上帝的神秘花园——平行逻辑小结

3/ 2023以色列宪政危机与“逆现代化”的危险前景

4/ 《塔木德》式的幽默与人类思维的三个层次

5/ 慷慨的犹太人——犹太人与金钱系列之一记

6/ 我们为什么缺乏逻辑思维能力

7/ 以色列有多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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